第十六章 生死两茫-《大唐扶龙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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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少白的老家种了一棵石榴树。
小丫最喜欢做的事情,就是在石榴尚未成熟的时候……摘石榴。摘下来一个青绿色的石榴,小心翼翼地将其掰开,然后抠出一粒果肉。
塞到哥哥的嘴里。
未成熟的石榴满是酸涩,张少白每次吃了都要挤眉弄眼,但小丫乐此不疲。她用肉嘟嘟的小指头捏起一粒石榴,然后趁哥哥不注意便塞到了他的嘴里,恶作剧得逞之后顿时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。
有时候,哥哥会有模有样地将石榴一口咽下,然后惊讶地说一句,哎呀,熟了。
于是小丫便会按捺不住好奇,自己再尝一粒。随后,哭着找娘亲去了。
张少白回到修行坊的宅子之后,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看着院里的那棵石榴树。虽然还不到结果的时候,但此时石榴花开得正旺。
既然开了花,结果也就不远了。
茅一川也随他一同回了这里,此时正打着井水,收拾着之前被雨水打湿的一片狼藉。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:“你完全可以不理会李贤的话。”
张少白微微摇了摇头,一阵雨后晚风吹过,院子里的石榴花也在跟着摇头。
怎么可能不理会?
五年前的案子还没破,在张家放火的元凶也尚未找到。尽管张少白此刻完全可以忘记这些事情,过一段崭新的生活。
但他就是不愿意。
他的目光飘向石榴树后的院墙,还有院墙外的星空。他又重重踩了踩脚下的泥土,那里埋着一口钱箱子,曾是他的心头肉。
现在,不是了。
次日清晨,太子谋逆之事传遍洛阳,天津桥还点了一把火,烧的是那五百具铠甲。老百姓全都去了城北,将天津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,就好像那把火烧的不是铠甲,而是大唐曾经最尊贵的太子。
实际上,李贤已经来到了永通门。或许是因为太子之位被废,他今日换上了一袭白衫,头上也未戴冠,只是插了一根玉簪。
虽说他犯了谋逆之罪,可遣送长安一行却丝毫没有将他看作囚犯。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,二十四名护卫,一看就知都是好手。除此之外,驾车之人居然是身穿红衣的赵道?生。
乍一看,这一行人反倒像是谁家富家公子驾车出游。
李贤站在马车旁边,回头看向天津桥的滚滚浓烟,眼神中既有落寞,又有解脱。
他迟迟不走,是在等一个和他只有两面之缘的人。虽然缘分尚浅,但他就是觉得那人一定会来。
不出所料,远处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缓缓出现,穿白衣的那个还戴着兜帽,一副藏头露尾的模样。
张少白摘下兜帽,向李贤行了一礼,李贤微笑着接受,然后又回了一礼。
李贤笑着说道:“满洛阳来送我的,只有你们二人。”
张少白亦是笑着:“为了赶来送你,我连天津桥的热闹都没看成。”
“那可真是对不住了,”李贤仔细打量了一番张少白二人,忽然说道,“只是我这马车有些小,坐三个人可能会有些拥挤。”
“你多虑了,我俩没打算跟你一起回长安。”
李贤有些惊讶:“怎么,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放火烧了张家?”
张少白咧嘴一笑:“反正按照约定,只要你我在长安活着重逢,你就要告诉我事情真相。”
“可惜,我极有可能死在路上。”
“山人自有妙计,走走走,去你车里说话!”
说完,张少白便主动拉着李贤进了马车,赵道生手持长鞭,笑眯眯地看着茅一川,显然不打算让这个棺材脸也进去。
茅一川冷哼一声,深深看了赵道生一眼便转开了目光。
也不知那两人在车里说了些什么,最后张少白戴着兜帽下了马车。车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挥了两下,赵道生一扬手中长鞭,马车便呼啸而去。
此去一别,生死两茫。
看着马车渐渐消失于官道之上,茅一川一拍刀鞘:“接下来去哪儿,去天津桥看看热闹,还是回修行坊?”
张少白似是有些低落,或许是因为真相太过伤人,他低声说道:“回家吧。”
“那好,我送你一程。”
两人悠悠往修行坊走去,一路上看似寻常,实则处处透着古怪。西边阁楼有个小娘子在对镜梳妆,可为何要打开窗子,抛头露面那是相当不应该。东边卖笼饼的小店换了人,是张从未见过的面孔……还有诸多反常,仿佛整个洛阳城都变得陌生起来。
茅一川目光如电,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,说道:“看来有些人想找咱俩算账,真是想不通,李贤的太子之位都已经被废了,现在出手的人又会是谁?”
张少白说:“九罗。”
“你说我们是在大街之上迎敌,还是换个偏僻地方?”
“此处会伤及无辜,还是换个地方吧。”
两人继续前行,一面留心周围的刺客,一面找寻着适合交战的场所。只可惜,今日洛阳街道行人众多,一些是去天津桥看热闹的,还有一些则是看完热闹回来的。而且“九罗”也开始行动起来,逐渐收紧包围圈,意在逼战。
到最后,两人找了一处偏僻小巷,此处无行人过往,是个不错的地方。
巷子颇为窄小,仅够容纳一个半人的身子。但茅一川只能选择此处,似是天意,也似是被人引导而来。
自打牝鸡司晨案的时候,他便感觉有只无形大手推动着案件前行,和现在如出一?辙。
茅一川和张少白背靠着背,微微抬头,只见数道身影从天而降,个个穿着紧身衣,且以黑纱蒙面。
为首的那人眼睛小而狭长,故而茅一川一眼便将其认出,正是当日在薛府刺杀明崇俨之人!
也是他,险些将卓不凡当场击杀。
那名刺客从天而降,手中利剑直接冲着茅一川而来,看样子是要报那一剑之仇!
茅一川迅速拔刀,一招将其逼退,然后微微皱眉。他发现这条小巷过于窄小,长刀有些施展不开。
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,包括将茅一川引入小巷也在九罗的计划之中。这就是他们的本事,能够悄无声息地引人入局,待到那人回过神的时候方才发现已经无路可?退。
但没有退路不代表失败,茅一川侧头瞟了一眼身后,发现有三名刺客正蓄势待发,其中一人蹲在地上,另外两人则分别攀附在左右墙面,手中兵刃都是匕首。
而站在茅一川对面的人则握着长剑,显得格格不入。
茅一川一手握着刀鞘,一手持刀,将刀尖指向对手,眼神中透着锋芒。
在这条小巷,虽然刀施展不开,剑也同样。
想到此处,茅一川忽然掷出刀鞘,虽然刀鞘无锋,却势大力沉,仿佛被其触碰一下便会粉身碎骨。
刺客头领用长剑挡了一下,身子巨震,竟是险些被刀鞘上传递而来的巨力击飞手中兵刃。他只好侧过身子,躲过已经改了方向的刀鞘,眼看着它钉入墙中。
好大的力气!
就在他忙于躲闪的时候,茅一川人刀合一冲了过来,两人“叮叮当当”过了数招,刺客吃了不少亏,赶忙抽身后退。
茅一川稳住身形,拔出墙上的刀鞘,又以方才的姿势重新对准了那名刺客。
突然,刺客头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,他猛地摘下面纱,露出一张满是伤疤的面孔。
他说:“我见过这把刀。”
茅一川眼神冰冷,将手中无锋攥得更紧。
刺客身子用力,居然撑破了身上衣物,而他的皮肤上,画满了诡异图案。茅一川对此并不陌生,之前也有九罗中人作此打扮,他们不是唐人,而是来自异族。
异族人扔掉手中长剑,转而抽出两把月牙短刀,眼神中透着嗜血之意:“我记得这刀的主人,他姓茅,死的时候中了四十七刀。”
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,就像是猎人聊起了自己曾亲手猎杀的凶猛野兽。
而见到了杀父仇人的茅一川呢?
他用手里的刀代替了自己的言语和心中的悲痛。
不料异族人手中兵器一换,招式套路也随之一变,居然在巷子里和茅一川打得平分秋色,甚至逐渐转守为攻。
茅一川的刀法本就是大开大合,无奈施展不开,心中恶气也无法释放,打得越来越憋屈。
数招过后,茅一川的手臂挨了重重一刀。
异族人笑道:“这刀还你。”
“你们唐人真是有趣,难道不懂得一寸短一寸险的道理吗,居然心甘情愿被逼到这里交战。”
茅一川懒得和他解释,连人带刀再次冲了过去,这次的气势比上一次要更加猛烈!
有死无生!
两人缠斗在一起,异族人身形灵动,左右挪移,让茅一川的刀无计可施。小巷之中他只能施展刺或劈等寥寥数招,可对手却花样百出。
茅一川心思大乱,同时找到了异族人的一个破绽,于是一记横扫便要挥出,却发现无锋的刀尖为墙壁所阻。
异族人哈哈大笑,一跃而起,手中的两把短刀立刻刺向茅一川。
电光石火之间,茅一川收刀,却将刀柄插在了刀鞘之中,随后又握着刀鞘刺出一刀。这一刀出其不意,异族人毫无防备,被其穿胸而过。
一寸长,一寸强!
茅一川收刀,又将刀柄刀鞘分离,紧接着一刀斩下,异族人的头颅也掉了下来。
一刀两断,干净利落。
他瞥了眼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,便不再理会,转而看向了身后。
九罗的心思不可谓不毒辣,他们料到茅一川会带着张少白这个拖后腿的一同回去,于是选择半路刺杀。这样一来,只要茅一川抽刀迎敌,便会无暇照顾张少白。
若他想要护着张少白,便难免分身乏术,就算是一身好武功也绝无生还可能。
出乎意料的是,茅一川居然全无后顾之忧地冲向了异族人。剩下的三名刺客眼前一亮,也趁机扑向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张少白。
可迎接他们的却是……死亡。
※
茅一川杀掉异族人的时候,“张少白”刚好赤手空拳地收拾了三名刺客。
他摘下兜帽,却露出了一张李贤的面容。
他曾贵为大唐太子,也曾上过战场,区区刺客如何杀得了他?
就算虎落平阳,又有谁家的恶犬敢去相欺?
李贤笑着说道:“张少白说了,他去替我一死,要我把当年害死张家满门的人告知于你,然后你再帮他报仇。”
茅一川手里仍握着刀,刀尖上还淌着血,他看向李贤的眼神寒入骨髓,似是恨不得将他也斩杀于此。
他强忍住怒意,说道:“凶手是谁?”
李贤收起笑容,说道:“我从不知道凶手是谁,我只是想让他替我去死,仅此而?已。”
他是皇室培养出来的一头猛兽,也是一条幼龙,就算他现在被扒了皮,抽了筋,他也是一条龙!
翻云覆雨对他来说如呼吸一般简单,无声无息地害人性命也是一样!
或许在武后与赵道生的那个局中,李贤是无辜的,却不代表他是无害的。即便他输了,他也可以让一些人去死,为自己出口恶气。
茅一川猜到了张少白的计谋,可没料到李贤是在说谎。
这是个赔本买卖,而且很有可能血本无回。
“少白。”茅一川紧闭双眼,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,他对李贤说道:“如果张少白因你而死,我……必将你剥皮抽骨!碎尸万段!”
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,李贤微微变了表情,他知道棺材脸说的不是玩笑话。
金阁的人从不开玩笑。
这边小巷厮杀正酣的时候,薛家别院那头有道倩影如往常一般离开家里,但今天她却没去济世堂的方向,而是往洛阳南市那边匆匆赶去。
薛灵芝身上背了个小包袱,看模样像是要离家出走。她去南市买了匹马,随后便骑着马儿冲出了洛阳城,往“李贤”离去的方向,追!
薛灵芝虽在别院长大,少时亦粗学过骑射,不过已多年未曾上马,动作难免生疏,但一想到心头的白衣少年,便咬着牙支撑了下来。
张少白没想到,昨日夜里,贞观殿外,李贤只是对自己说了那么一句话,薛灵芝便推测出了他的决定,并且奋不顾身地向他追来。
薛灵芝纵马狂奔的身影说不尽的潇洒动人。
正如那决心扑火的飞蛾!
与此同时,崤函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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